懷鄉學圃 ◎張衍崇
「阿佛仁好轉啊:三魂七魄跟等阿娘轉屋家,乖乖哩,惡惡哩,食得燒荼、熱飯、冷 宮瓜 (南瓜)!」這種慈母呼喚愛子的聲音,經常縈繞在我的耳際,六十餘年來從未間斷。
幼年時期常常跟隨母親,到離家(安流墟)約一里多路的茶崗上,種植地豆、番藷或各種雜糧,母親在輋中工作,我就坐在旁邊玩耍。收工回家時,母親將我揹在背上,因為在野外玩久了,恐怕受驚嚇,回到家裡不安寧,所以在路上不時以慈祥的聲音呼喚著。就是這種聲音,深深烙印在我腦海中的記憶體,任憑風吹雨打,永遠無法 湮滅。
民國二十七年秋天,我正就讀安流福全小學六年級,母親突然生了病,身體虛弱,幾個月都無法從事較笨重的工作。父親在外做事,姐姐已出嫁,弟妹又還小,迫不得已只好由我輟學來幫忙。我家雖無種水田,但耕的壩 (園 地 )卻不少,母親為著全家生計,還是冒病指導著我一同去做。這樣一來,也促使我獲得了很多有關栽種蔬菜、瓜果的寶貴知識。
八十一年退休後閒來無事,見門前還有一塊未被「水泥叢林」佔領的「荒地」,一時興起,心想如果「開墾」出來,學做老圃,那就既可吃到不沾農藥的新鮮蔬菜、而又可以勞動筋骨保持體力,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一樁嗎 ?於是,鬆土、播種、發芽、成長、澆水、施肥和採收煮食的幻象,一幕幕經常浮現在眼前,但是真的做起來就恐怕不是那麼容易了,以前我曾看過一篇文章,描寫一個人夢遊的故事。說是有一對夫妻,將積蓄下來的錢買了一棟近郊的房子,但是院子裡卻雜草叢生,每以想把牠清除掉,總是下不了手。日復一日,眼看雜草越長越高,即將超過人身。有一天清晨,皓月還掛在西邊天際,早起的太太突然發現院子裡的雜草全不見了,感到非常奇怪,趕快 跑去告訴先生,只見他正抱頭大睡,滿身留著碎葉片,手腳還 有不少被芒刺割傷的痕跡,經喚醒了他,但仍茫然不知做過何事。
前面所說的這塊「荒地」,不光長著比人還高的雜草,而且其中還有不少荊棘,雖無猛獸出入,但也確見毒蛇盤踞。不過既要學圃種菜,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:決心一下,馬上行動,隨即打草驅蛇,斬草除根,鋤鬆泥土 ,撿除石礫,經過數天的努力,終於墾成了一塊新園。雖然工作時汗如雨下,衣褲盡濕,但到晚上洗了一個熱水澡,用餐時喝了一點酒,一覺醒來,反而舒暢無比,痠疼全消。
菜圃已成,初春試種芋頭,因為新土肥饒,入夏即見芋葉田田,蒼翠欲滴,路人見之,無不稱羨。驚蟄過後,砍竹搭棚,下種牛角葫(葫蘆)、絲瓜,不久瓜藤上架,開花結果,日食不厭。更有趣的是土裡自行長出一株宮瓜秧 (南瓜幼苗),因藤蔓蓬勃無地可容,只好將牠牽引到石棉瓦蓋的車棚頂上,倒也枝繁葉茂,花開不斷,是否結成果實,則不得而知了。待暑去秋來,葉落瓜出, 原來結實累累,個個有如斗大,令人喜出望外,回想在家鄉時,每到青黃不接,米糧不繼,就得依賴牠們了,所以有「四月無米煮,幸得宮瓜牛角葫」的諺語。入秋後正是種植蔬菜佳期,大菜、芥蘭、勺脈、油脈 (萵 苣)、芹菜和蘿蔔,及時栽種,真是吃個不完。不過台灣氣候溫暖,害蟲滋生仍是難免,如果不用殺蟲劑,就得圍以紗網,否則將被咬得百孔千瘡,令人生厭了。
半世紀前正是十幾二十歲的大後生,年輕力壯,在家時幫忙耕作,那是天經地義的事,至今回想起來,還是覺得其樂陶陶,有說不完興趣。
過了年接著就是鬧元宵,正月二十補天穿,以後就有得忙了。首先要將壩地犁好,還要搥鬆、耙平,用鋤頭每隔一尺開一道淺溝,有如鋤面大小,澆入大肥播放包粟(玉蜀黍)種子,然後用雙腳將土掩蓋填平溝面。不久即長出新苗,生長過密的地方,要將發育比較差的拔除掉。一 個多月後,生長和海帶相似葉片的莖最上節,如雨傘骨般散開並 綻放一串串穀殼一樣的小花,花粉灑落在中段莖葉間苞包露出的紅鬚上,以後就會在苞內柱狀軸中,結成一粒粒排列整齊的玉米。可惜當時家鄉未有脫粒及打碎、磨粉等設備,只有整包煮熟剝食,或向外地兜售,因產量甚豐售價自亦不高。
種黃麻是一項最辛苦的作物。包粟收成後黃麻登場,墊黃麻還是跟種包粟的程序一樣,犁地、鬆土、開溝、施肥、播種和回填。多餘的幼苗拔下後,可將其嫩葉當菜吃,長大後在枝椏間或小枝末端生長的嫩葉亦同,味甘 稍苦,是食過大魚大肉後幫助消化的聖品,且有降暑熱、利小便等功效。六月翻早黃麻已長成,莖比拇指粗、比人身高,末端葉腋間 長出黃色小花,然後結成圓球般的小果實。此時已到採收的時候了。午夜一過即須喚醒家人,點亮了 馬燈火來到黃麻園,首先要由年青力壯的人,握著 二枝由竹竿做成的黃麻夾,夾住一到二枝、頂多是三枝黃麻梗,自頭至尾用力夾緊向身後拉出,務使麻梗的骨與皮鬆裂、葉去花落,接著將之整根拔起,放置成堆。此後即由婦女來負責剝取麻皮了。其方法是坐在矮凳上,拿起一根黃麻梗,在中間部份折斷,食指扣在麻皮與麻骨間輕輕向外一拉,麻皮即能整片剝離,另一端也是以同一方法處理。不過只是左、右開弓,方向不同罷了。麻皮剝好後,就要趁早挑往大河邊的沙灘上,將麻皮一條條攤開曝晒,午後即已乾燥,收起麻皮紮綁成一綑綑如人身大小長短的麻綑,然後有人收購出口外銷,做成麻紗衣料,價值隨即升高到千百倍。可是當時鄉間無此設備,只有任人宰割了。一說黃麻可以做成炸藥,在抗戰期間日人曾大量搜購,果真自己種的東西反被用來炸自已人,那就太不值得了。
秋天一到,大家又要忙著種蘿蔔或芹菜了。種蘿蔔的方法還是和前面所說步驟,大致相同。因為我們的壩地土質較鬆,所結成的蘿蔔頭也比較大,多數如人腳下段的小腿,而且一時產量多,除了過年前在安流墟的 墟坪上,擺著堆積如山、又肥又 白又嫩的蘿蔔,賣給來赴墟的外地人食用外,多餘的就要及時另作處理了。家鄉的方法是擦蘿蔔錢,以大型的鉋刀,鉋口朝上放置在籮筐上,取蘿蔔去葉蒂,在鉋刀上來回刷擦,一塊塊的如錢幣薄片就落在籮筐內,也必須趕早挑去曝晒,但晒場是在較乾淨的草地上,將薄片灑 下並一片片攤開,因冬天的太陽較弱,中午必須一片片翻轉再晒,直到黃昏才能晒乾收藏,或打包出售。蘿蔔錢煲豬肉,味道最為鮮美,至今想起來還是垂涎欲滴。又將蘿蔔切成條狀,晒至半乾加鹽醃過再行晒乾叫做蘿蔔角,放置瓦 罈裡經年不壞,也是家鄉的長年菜,令人回味無窮。
種芹菜就不是 那麼簡單的事,培育芹菜秧要在比較背風的園地裡,翻鬆土壤,做成一塊離地面稍高而又平整的菜圃,週邊用鋤頭摏 堅並略突起,均勻灑上微小的菜種,上面覆蓋一層薄薄的細沙土,然後再在其上搭成半人高的棚架,架上平鋪茅草,以防風吹日晒,澆水要恰當不可過濕也不可太乾。待菜秧長至二、三寸高時,即可移植壩地,每叢前後左右距隔,最少要有三寸,以後仍須保持適當濕度及施肥。芹菜可長至二尺左右,雖已生成花梗,但如適時採收仍然香脆可口。芹菜炒牛肉是我們家鄉名菜,尤其以芹菜秧切碎加在牛肉丸湯裡,那將會使騎馬過路的客人―― 聞香而非下馬不可了!
年前返鄉探親時,見到我家曾經耕作過的壩地已改為水田,如今又說已蓋了市場。五十年來滄海桑田,幾經更迭,世事紛紜,變幻莫測,唯有一項,永不變易的就是慈母惜子的呼喚聲。雖然身處台灣,離鄉千里,但每當夜深人靜,仍能不時聽到 似乎在天籟發出的此種聲音漂浮在廣闊的空間,久久不散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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